幸福的人生总是相似，不幸的人生却各有各的不同。

那你的人生呢奶奶？

那遥远的记忆，像滑滑的鱼，你记不清、说不完；

那冗长的陈述，像老旧的书，我翻不完、背不下。

我是她的宝贝。

妈妈是典型的早婚早育类型，奶奶像是带着两个女儿一样照顾我们，把我一手带大，所以不管是感觉上还是定义上都更像母亲。我还能记得在坐在奶奶背上的柳条筐里感受到的颠簸，还能记得奶奶疯跑几条街为我赶着买一根冰糖葫芦的焦急脚步，还能回忆起在遥远的那个年代，我可以肆意享受的鸡爪和肉包子的香味。小的时候总是调皮，总是不听话，但是闯了祸从不知道害怕，因为我知道，有一个身形干瘦但是内心无比强大的人会永远在我背后为我撑腰。所以直到我长大离开，都未曾真的体会过这种恩赐，都因为不曾失去过所以不曾流露过珍惜，都因为不曾担心过结束所以从未表达感恩。

到现在为止我也还是怀念可以肆意挥霍的那些珍贵时光。很久之后，回忆起来，我最后悔的，是在奶奶有足够能力给我撑起一片天的时候，我还奢望跑到那天外边去。在我天天累的满口大白牙闪在黝黑的小脸上时，没有告诉奶奶，我其实，过得比其他小伙伴都幸福的多。这样，在那个年老的皱巴巴的心里，是不是可以有一点类似于浇灌上春雨的清凉。

我确实在奶奶无微不至的关照里活到快成年了。现在离家，故乡对于我只有冬夏，再无春秋。每次回家，都是更加青春向上发展的村子还有日渐衰弱的一对老人。

从小跟随奶奶一起长大，在我的历史书里，他们那一代怕是最艰难的一代，生在燕赵，体验到了抗外、抗内、抗饿、抗洪、抗穷等等数不清的灾难，但是往往奶奶说起来的时候，这些充满血泪的年代经过数十年的记忆淘汰，反应到我这里的只剩下躲进防空洞里和姐姐打架画面的简单勾勒、洪水到来时爷爷推着木筏子啪嗒啪嗒的踩水声、和其他姐妹一起去偷公社的高粱花生时难以忘怀的激动和紧迫。那些年代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多少的心理伤害，至少在奶奶每一次的叙述里，更可惜的总是那些清澈的水、舀补完的小鱼和白洋淀不用昂贵门票就可以欣赏的荷花和莲蓬。

奶奶总是这样乐观向上，再加上完美的为人处事方式，让奶奶的人脉迅速扩张，在村子里逐渐担任起红白喜事的“总理”一职，在十几年前的旧时代，每逢这些事，经常要几天见不到她的，对于别人只是尽情抛洒自己的欢笑或悲伤的仪式中，对于这个被拜托的老人家则是注意着各种应该被照顾到的规矩，各种只有她还知道细则的却“重要无比”的旧俗，各种难以打交道的形形色色的人。几十年的时间里，这个村子里大多数的媳妇都是她从方圆百里接来，大多数的闺女也是由她送到周边的城镇里去，多少小孩在我家里的炕头打滚，多少老人也是她看着走向最后的栖息地的。

我总是抱怨这种日子，那几天里，一直像一个跟屁虫一样的我会像忽然失去了寄托一样的无助。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多少个心力交瘁的“那几天”逐渐拼凑起那模糊的、生活不规律的几年，那过去的时光又逐渐积累成人们的敬佩和尊重，和只有我知道的、没有任何人关注的说梦话和失眠的痼疾。多少次在我们已经熟睡的午夜，陪伴她的只有一个用于打发时间用的冒着几乎不可见烟雾的燃烧的红点，还有不知道是不是已经错乱的记忆和牵挂。

多少次，我总是疑问，为什么奶奶总是以某种低姿态去处理那些显而易见“黑白分明”的事情，为什么被求去当“总理”的奶奶还要周旋于那些难缠的主家之间，直到现在奶奶对我当时愤怒至极吐露的幼稚话总是乐此不疲的一次次谈起。当时的我总是觉得她对于那些明显对自己不公平的事件还是怀有为什么没有对自己更不公平的遗憾是多么愚蠢，直到后来，我开始长大，开始逃出她的羽翼，开始自己面对各种矛盾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正在不由自主的模仿当初的她。

是的，我们正在慢慢长大，而他们却也在慢慢衰老了。

家里一直有一个铝制的大盆，是我小时候就开始用的，这8块钱怕是这个家里使用价值发挥的最充分的物件了。小的时候玩一天，满身沙土，在盆里被热水一浸，头上一壶兑好的温水冲下，简直享受，现在回味起来那感觉也是舒服到战栗。现在有淋浴间了，这盆也是本来被淘汰了的，但是奶奶已经衰老到没法自己洗澡了，于是这位老兵也终于因为奶奶重新服役。在第一次把奶奶放进那个同样的大盆里的时候，心里突然堵堵的不舒坦，我知道我们两个都会感受到这种落差。我逐渐的长大，直到那个盆再也无法塞下我，奶奶却逐渐萎缩，直到角色颠倒，我变成了在盆外边说着“别动啊”“转一下”“抬手”“闭一下眼”的号令的那一位。

奶奶是不愿意麻烦我的，又是只愿意麻烦我的。所以每次都装作平静的说：“看看，等你回来才洗澡，身上脏不脏，脏吧。”我又每次都是打趣的说：“没事，脏才好呢，新陈代谢好啊，反正我又不嫌弃你。”这时候可以明显感觉到奶奶的语气忽然放松，还会反驳我：“嫌弃我怎么的，嫌弃我我也来，一直让你给我洗，一天三遍。”放在以前，我会疑问为什么奶奶和我说话会小心翼翼的？我是孙女，我是奶奶一手呵护长大的宝贝不是吗？但是现在，我可以清晰明白那种怕我嫌弃、怕我是不孝子的担忧和无处诉说的委屈，我可能已经是这么多的选项里，她觉得最理直气壮的一各选项了。所以，我也总是沉默，只是每次给她换换衣服洗洗澡，学着按照记忆里她爱我的模样去爱她。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遗憾，怕余下的时光如此短，我甚至自私的想，你可千万不能，在我准备好以前就自顾自老去。

我总和我同学说说，在我家里，按心里年龄，只有爷爷奶奶是成年的，剩下的全是未成年的，是的，两位老人，拼尽一生为每一个儿女争取了单纯平稳的人生，现在也还是作为家族的中心屹立不倒，叔叔哥哥喝完酒总要过来陪着他们说说话，婶婶嫂嫂打架了也总是来这里抱怨一通才像找到主心骨一样满意离去，好像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又好像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两个屹立不倒的精神信仰，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老去。

叔叔哥哥们只是逐渐的默默开始活跃在红白喜事里撑场子，开始在各种邻里矛盾中担当起调解人和见证人，奶奶开始像职位交替带新人一样只是提出指导性意见，大家都知道这种“权力下放”意味着什么。残酷又精准的一个形容词就是“一代新人换旧人”。

我也终于明白我们只是时光长河中的一小段，被老人养育着茁壮成长，又慢慢看护着自己的侄子侄女、儿子女儿成长起来，这种幸福的相似度和传承度怕是最高的了吧。而我，在独属于自己的这一小段时光里，找到了那个特殊的人，奶奶，成为了我人生中不可缺少的最重要的部分。

曾经不知道在大二还是大三的某一夜，只记得那是家里突然打电话，却是告诉我奶奶出院的消息。问到底原来是住院的时候怕我担心都没敢给我打电话，当时告诉我奶奶已经没事了，但是我还是觉得心里某个地方突然悬起，那地方就被称之为爱的柔软吧，否则怎么能帮助我，仿佛就是在那一夜间，忽然长大。